
最近,一位好友问,无需工作的日子,你就这样天天困在离城那么偏远的屋里,不闷吗?
我就不期然地要想起小时候惯常困着的斗室,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吧,关于自闭的习惯,自处的自在。
斗室是姑姑家走廊后的一间小房,隔壁是厨房,厨房再过去就是附着半圆水缸的浴室与蹲用的厕所。斗室有扇窗,却被室内嵌墙至顶的木架封掉了,四面的架。架上放满不同的箱子与一切缝纫用具,供售卖。前厅姑姑教缝纫,两间临街的大前房,一间是姑姑姑丈表哥表妹的卧房,另一间放一架架的缝纫机,后房是唯一能囤货的房间了。姑姑是个磊落很有经济头脑的女子,缝纫有关的一切她几乎一站式地包办了。相比之下,身为电技散工的姑丈是失色的,有些低声下气的,也难怪,周遭的人都知道,姑姑支撑着整个家。姑丈也不是不好,顺从妻子宠爱子女,不过也就只限自家的子女。
我的记忆中,由母亲到父亲店铺帮忙开始,对面楼上姑姑家那囤货的斗室,也就是我们白天的歇脚处了。放学回来,母亲会把我带过马路去。室内,那四面硕高的架在我印象中是深刻的,闭上眼睛,我可以清楚看见不同架子上放了些什么。这些钉死的架都漆了白漆,时日久了,也就像街边乏人照顾的白猫狗,周身散着一种难看的暗灰与斑驳的黑迹。进门处我常攀爬扳开灯掣的几根横架,颜色倒是脱了白的木色,像猫狗身上毛发掉脱后的皮肉。架子高处总挂着几条沾满尘埃的长长蜘蛛网,在风扇摇曳下,飘呀飘。
不过六七岁吧,一个人在阴暗走廊后的斗室,很胆怯。第一件事,总是爬架把两盏白灯吊扇都开齐了,耀眼的光嘎嘎扇动的风仿佛就能驱散怯意。我的自理能力,很小就被训练了。在厨房里,我自会爬上凳子从饭煲里盛饭,再爬上餐桌从饭罩里取菜肴,吃完,再搬凳子到洗碗缸上把碗匙洗好归位。那些日子就一直爬高爬低,上上下下的看顾自己,一直渴盼快高长大,以为就不用再上上下下地爬了。长大才知道,不过换个地方,高高低低起起伏伏。
洗澡,也是依着母亲教的方式。围着毛巾,拿了自家的肥皂盒子,趿着拖鞋到后边浴室去。记忆中母亲老是买一种斧头标的便宜货,浴室里表妹飘着花香的力士香皂,我其实很喜欢。那香味,会引诱小小的我凑个鼻子去闻闻,却不会去碰。年纪小,怕黑,浴门就没关。我两手必须按着水缸边沿跃起,把半个身子趴在上面,然后伸长手才能开启连着胶管的水龙头。午时,拿着长长胶管兜头淋,流泻而出的水是太阳晒后的暖,那样子就不容易着凉,母亲说。可是,好几次被上厕所的姑丈看见,都惹来一顿臭骂。说这样子是浪费水的,说我在房里开两盏灯是浪费电的,水电可是他们付钱的。然后就会硬生生地把水关掉,要我自水缸掏水冲。那其实也是可以的,如果水不浅我手够得到,只是隔夜的冷水淋在身上,寒意袭心袭肺,如姑丈给我的脸色,忍不住就哆嗦起来。
后来想了很久,还是不明白姑丈省水的逻辑,唯一能解释的,不过是他借个题拿个懵懂的孩子,发泄一下郁闷情绪吧,也不只一次了。其实让长辈骂骂有何大惊小怪的,我真是小气,记得如此牢。但我想于我也是好的,记着谩骂的嘴脸,也记着那受他怂恿常爱欺压人的表哥。举个例,下午,被母亲抱上来放沙龙唤我看顾的弟弟,午睡醒了,我抱他下来,然后牵着他想到前厅去看电视。坐在电视前的表哥,看我们走来,冲到厅门处把铁栅门嘎啦嘎啦急忙合上,威风地把着门不给进,弟弟吓着就哭,坐在厅里的姑丈却故意视而不见。姑姑要是看见,就无法得逞,然而她通常都在房里缝制衣裳,父母在店铺,门外两只碰灰小猫狗。后来,就学会在斗室里自得其乐,即使没事干的爬架子,从下面爬到最高,再打横走至另一边,慢慢爬下来,也是有趣的。弟弟醒来就和他在房里玩,等着母亲上来煮晚餐。负责煮食是母亲借用斗室的回报。
或许就是这些琐碎寄人篱下的腌臜气,我念书很用功。学校师长的赞赏,年终响亮的成绩单,各类活动的奖品,是一种心理补偿,也是吐尽乌气的机会。姑姑会拿着藤鞭抽打拿了红单子的表哥,厉声叫他向我学习,我看着心就很凉快。模模糊糊地领略着,反抗哀哭都没用,做得更好活得更出色,也就是给他们耳刮子。
再长大一些,母亲容许我下楼找其他小朋友玩,我的世界因此不再局限于斗室了。然而,自重自爱自处自得其乐是无意间培养的习性。中学大学出来工作,至今,也依然酷爱一个人自闭自处的时光。
闷?呵呵!比起看外面千奇百怪的嘴脸,你说呢?我也懒得解释了。
[星洲日报。10月19日]